如同枯葉般飄落。
去年立冬拍的合照正躺在最上層。妹妹穿著新買的大衣,父親扶著母親微微發福的腰,兩個弟弟們口簇擁著站在仿古影樓佈景前。這是他們在海城拍的全家福。說來也怪,爺爺那會也在海城呀!為什麼不給爺爺拍一張照片呢!
“你爺爺估計不喜歡照相吧!老人都這樣不想浪費那個錢。”外婆不知何時站在身後,蒼老的手掌撫過鐵盒邊沿。她佈滿褐斑的手指忽然頓住,盒底躺著半張被蟲蛀的糖紙,薄荷綠在歲月裡褪成灰白。
櫃底突然傳來瓷器的輕響,外婆翻出套青花碗碟,釉面爬滿蛛網般的冰裂紋。“五九年饑荒時砸了兩口醃菜缸才保住這些。”
月光爬上鐵皮盒的稜角,九月忽然看見盒蓋內側的刻痕。深淺不一的豎線組成了模糊的\"正\"字,最後幾道歪斜得厲害。
風叩窗欞的響動,像是誰在輕輕嘆息。外婆將照片重新收進鐵盒,暗紅色蓋子上映出窗外搖晃的柿子樹枝椏。此刻暮色完全沉下來了,鐵皮盒化作一團模糊的暗影。
門外突然爆發出小孩子的歡呼,煙花在夜空炸開的聲浪震得窗欞輕顫。口袋裡的硬紙片被體溫焐得發潮,那是張褪色的長途車聯絡卡。她至今記得放寒假前去車站時,售票視窗後的大姐把卡片塞進她掌心的溫度。“年二十七就沒車了,小妹要早做打算啊。”大姐說話時瞥了眼她洗得發白的帆布包,“春運期間可要漲價到兩百多呀!”
廚房後牆的掛曆被北風掀起一角,露出刺眼的“臘月廿三”。九月攥著錢在院子裡來回踱步,到海城的汽車票漲到平日的兩倍,打工攢下的錢在感覺在明晃晃地燒著。
“九月,莫回來咯。”爺爺的聲音混著電流聲,像老式收音機裡沙沙的磁帶,“路上擠得很,你在學堂好好讀書。暑假再回來也可以的。”九月聽見電話那頭有柺杖杵地的聲響,去年摔傷後他的腿腳越發不靈便。
月光從樓頂的天窗漏進來,在九月的睫毛上結出霜花。消毒水味的黑暗裡,她看見自己站在站牌前,站牌上的熒光數字突然開始倒著跳動。開往德城的公交車永遠停在十米開外,擋風玻璃後坐著穿藏青色衣服的爺爺,懷裡抱著那個藍布包袱。
柏油馬路突然變成老屋的木樓梯。她抓著包漿的扶手往上跑,木紋裡滲出黏稠的夜露,每一階都新增三厘米高度。閣樓門縫漏出的光暈裡傳來剪刀裁紙的沙沙聲,等她終於撞開房門,只看見滿地車票正在被青苔吞噬,2008年的硬紙板票根長出細小的菌菇。
爺爺的樟木箱不知何時出現在安檢機口。安檢傳送帶把織到一半的毛衣絞成毛線瀑布,袖口的銀針卡在履帶縫隙,隨著機械運轉發出類似骨裂的脆響。她伸手去撈,卻被突然彈出的單程票劃破指尖,血珠滾進票面日期欄,把“2008.01.30\"泡成模糊的墨團。
天光刺破夢境時,枕頭上散落著從現實墜落的樹葉。九月摸著鎖骨結痂的傷痕,窗外春雨淅瀝,把天空染成德城墳前未燒盡的紙灰。